吐出最后一个音节,她又开始咳嗽起来,却在咳嗽停止之后笑着快速擦去了嘴边的血丝:“万圣节没到就开始恶作剧,这就是我这个人的习惯。”
“您还是注意一下身体吧。”我担忧地递过手绢,看着她又咳嗽了一阵。
“人有的时候真是奇怪,明明以前在战场上的时候,那么重的伤咬咬牙就挺过来了,哼都不用哼一声,可是到了这个小岛上,家传的胃病加上到这里来一年多就得上的胃病一起犯上几次,我就垮了,真不知道当初我是怎么过来的,如果我现在有十分之一当年的劲头就好了。”她的神情依旧平和,尽管搭在腿上的手已经暗暗攥紧了床单。
“照这么看来,您一定十分怀念克莱顿德尔元帅吧?”尽管佐森诺的同胞总是用海特德斯语的近似发音称他为蠢驴,但即使不面对她,我也一定会称他为元帅,尽管他处于和我们敌对的立场,而且已经不在了。
“怀念么?”她一阵苦笑,“我不可能怀念的,只是觉得,身边忽然少了个能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和我吵架的人,絮絮叨叨像个七八十岁老头监督我吃药强硬控制我的饮食的人,讥讽那些向我求婚的贵族亲王不是脑子有坑就是瞎了的人,一直无限制迁就我的谎言的人,觉得不太习惯,仅此而已……我现在真的要睡了,你也早点去休息吧。”
“那么,我不打扰您休息了。”我鞠了一躬,转身离开房间,轻轻关上了门,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望着似乎比她的房间还要好些的陈设,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我,柯里昂·菲罗斯,原本是德洛尔克公爵府上的佣人,因为德洛尔克公爵临时受命,被派去圣特罗岛看守海特德斯前统治者莱斯辛德·佩特洛斯,因此也跟着德洛尔克一家人去了圣特罗岛。我早就知道这位女皇,但也仅仅是知道莱斯辛德·佩特洛斯这个名字而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就在抵达圣特罗岛的前夜,我还天真地相信莱斯辛德·佩特洛斯是一个人到中年、矮小丑陋的干巴老太婆,一想到自己要在如此有害健康的环境里照顾一个如此乏味的年老色衰女人,我就一阵阵为自己觉得不值。
我们抵达圣特罗岛时,载着那位女囚的船也已经靠岸。几个身着军服的士兵先下船来,作出绅士的手势请人下船,这点是出乎我的意料的。只见一位身着黑色长袍的女性走下船,步履仍旧从容优雅,不见一点仓皇窘迫的样子。尽管那张脸被东方式的黑色面纱挡得严严实实,但从那优美而不显单薄的身段看来,这位女士就是海特德斯的前任统治者了。说实在话,在第一次看到她时,我原本坚定的信念动摇了,因为我从心底里不相信能有这样兼具典雅和英气气质的女人会是一个乏味老太婆。
好像是要我彻底明白之前了解到的东西都是谬论似的,忽然一阵狂风袭来,我在漫天黄沙中艰难地睁开眼,正好看见那厚厚的黑纱被风吹开,我看到了黑纱下的那张美得摄人心魄的脸。那微红的脸庞,那光彩依旧的眼眸,那盘在脑后的优雅的发髻,尤其是那线条动人的嘴唇,都是我惊诧到无以复加。我到这时才明白,什么矮小丑陋,什么乏味可笑,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们头上的统治者编出来骗三岁孩子玩的,偏偏我们中还真的有相当一部分人相信。
我愣在了原地,直到另一个仆人推了我一把,我才如梦方醒,和其他几个仆人走进了这位女士未来的住所,那座勉强可以称得上是住宅的建筑物。仿佛是知道自己的真实容貌已经被一览无余了,在踏上地板的一刹那,她摘下了面纱,把它丢进了风里,只是用那灰蓝色的眼睛冷静地环视四周,看到破败的家具和剥落的墙皮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我为她的美貌惊叹,不由得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她的脚正好踩在了我的脚上。尽管那力道并不重,她却还是在立刻移开脚之后开口,那一句“对不起,先生”至今让我难以忘怀。
我本来以为天生精致高贵的海特德斯人绝不能忍受这种连贫民都鄙弃的环境,却没想到她适应环境的速度如此之快。她的生活极其自律:七点起床,冷水浴,在女仆的帮助下穿衣,简单梳洗,早餐,学习佐森诺语,午餐之后小憩四十五分钟,读一两个小时的书,下午茶,和看起来态度比较友善的仆人闲谈一会儿,一个人出去散步半小时(当然是在允许的范围内),向包括我在内的会写字的仆人口授记录自己的经历,晚餐,应付例行检查,继续读书,然后沉入梦乡,在梦里重新踏上特西嘉的土地,其严谨和从容让我吃惊。她阅读最新的期刊,像以前一样读许多书,喝茶前会细嗅香味,甚至会用反对她的小册子开自己的玩笑,活得依旧潇洒轻松。我曾经和别人打赌,如果有人能看见她的衣服上有一丝褶皱,我愿意给他一百纳镑,结果直到她去世,那笔钱都好好躺在我的腰包里。她和我聊过几次天,我也曾经设想过该怎么和她搭话,不过都没有什么用,因为每次她一开口,我就顾不上想那些东西了。
几位军官先生曾经颇为讽刺地称她为“埃德蒙·佩特洛斯先生”,那是她曾经用过的化名,佐森诺国内对她的蔑称。即使是他们当着她的面这么称呼她,她也并未发作,可当他们第五次这么称呼她时,她就不会让他们有第六次了。她在晚餐之后的例行检查到来之前里外反锁住了房间门,把钥匙含在嘴里,任凭那几位军官如何软硬兼施也坚决不肯打开门,并悠悠然吐出一句“埃德蒙·佩特洛斯先生已经死了,现在在您们面前的只有莱斯辛德·佩特洛斯小姐,如果您愿意的话,大可去阴曹地府把埃德蒙·佩特洛斯寻回来”,从那之后,他们就恭恭敬敬地叫她“佩特洛斯小姐”了。可就在事发第二天,费伊斯公爵、莱蒙德纳元帅和德洛尔克公爵把例行检查的时间延长了数倍,把好几个男仆留在她的房间里且紧紧锁上了门窗。我不知道那一个晚上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从那之后,她眼睛里的光彩就黯淡了,那三位军官也在次日的例行检查时讥讽她是“性冷淡的佩特洛斯小姐”,不过这仅有一次。
她有一个古怪的习惯:无论她做什么,都会把一只嵌着头发的怀表打开放在身边,即使是在睡觉时也要紧握在手里,不管是和她关系多么亲密的仆人都不可能从她手里拿到这块怀表,握在手中哪怕一两秒的时间。我看到过那块怀表,它的盖子里是一张小像,上面是一个黑发黑眼的、身着军装的男子,那样飒爽骄人,很明显是在海特德斯全盛时期绘制的。她看向这张小像时,眼神总是迷离哀伤,也绝不会让它沾上一点灰尘。“冒昧的问一句,请问这上面画的是谁呢?”我在一次闲聊时开口问她,因为我知道她是没有丈夫的。“客观来讲,蒙泰达斯·克莱顿德尔,海特德斯已故的元帅,主管来讲,蒙贝洛,我认识十几年的老战友,勉强可以算是情人。”她的回答很微妙。
她向我说起过,佩特洛斯家的人都有一种奇怪的胃病,不发作则已,一发作起来,疼痛会顺着胃部蔓延到全身,稍有犹豫就会因为剧痛无法活动身体,能让人疼晕过去绝不是开玩笑的说法,因此她的身边总是常备着止痛药,每次发作时都把那个小瓶子里的白色颗粒成把成把地顺水灌进去,只有这样,她的脸色才能稍稍好一点。她灌药的剂量越来越大,间隔时间也越来越短,有好几次,我甚至在半夜迷迷糊糊起来时看见她痛得紧咬住床单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艰难伸出手吞下的药多得令人震惊。到这里一年多之后,她又患上了肺病,咳嗽的时间越来越长,吐血的次数越来越多,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那一头棕黑色的秀发慢慢枯缟了,那微红的脸颊慢慢苍白了,却仍旧掩饰不住她那足以令世界倾倒的姿色。趁着精神好的时候,她争分夺秒地向人口述文章,因为她不确保在握着笔写字时病会不会发作,她把学习佐森诺语的时间无限延长,即使她常常毫无预兆地倒下去。“我希望海特德斯的人民赶紧忘掉我这个罪人,因为我除了烂摊子之外什么都没有给他们。”那一次,她因为肺病引发的高烧神智不清,在烧得最严重时迷迷糊糊地说道。听到这句话,我不禁流下了眼泪。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决心一定要知道她的过去。当然,她也告诉我了,据她自己说,这是因为她已经找不到说话的人了,没人会想知道一个倒了台的女人和一个已经死了的男人之间的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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